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半弧，又迅速被新的雨丝填满，像试图擦去时光的痕迹，却总也赶不尽玻璃上氤氲的水汽。车轮碾过乡间小路的泥泞，雨水“哒哒”叩击车门，节奏轻缓如岁月的鼓点，敲得人心头微漾。

侧转头时，目光忽然被雨幕里的景致绊住。路旁柿子树静立雨中，疏朗枝丫间挂满红彤彤的果，像谁随手缀了满树小灯笼，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燃着暖；农户院墙外，扒好的玉米垒成垛，是沉甸甸的金黄，还有几串垂在树丫上，黄澄澄的色泽淌着丰收的踏实，连雨都似要被这暖意焐软。

这画面太熟悉，瞬间就牵出老家的模样。小时候，秋雨天，父亲也总在这样的景致里忙碌，披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雨衣往田里跑，胶鞋踩在泥里“咯吱”响，回来时裤腿裹着泥，却从怀里掏出几穗嫩苞米和红彤彤的野柿子，柿子挂着秋霜也带着体温，直甜到心底。

车子继续前行，雨势渐小，田埂上的身影愈发清晰。有村民顶着雨在地里收玉米，裤脚裹着泥浆，雨丝混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。这雨已经下了多日，熟透的苞米可等不得。他们的动作急促却稳，每一把攥住的都是对土地的执着，每一步踩下的都是对生计的热忱。我望着，忽然懂了这份农民独有的倔强，父母当年也在这样的雨天里忙着掰玉米、收谷子，连雨雾都挡不住他们的脚步。

母亲素来勤劳，雨天更不停歇。除了跟着父亲下地收割，要么把晾干的玉米辫成串，挂在房梁下，黄澄澄的一串挨着一串，像缀满了小太阳；要么坐在炕头做棉衣、纳鞋底，麻线穿过布层的“嗤啦”声，和窗外的雨声叠在一起，成了童年最安心的背景音。

父亲最是爱那片土地，爱到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往田里去。晨露沾湿他的衣襟，晚霞染透他的背影。日子久了，背驼了，头发白了，唯有握着农具的手依旧有力。秋收时节更甚，顶风冒雨是常事，起早贪黑是日常。记得他冒雨从田里回来，粗布兜里总藏着惊喜，除了几穗嫩苞米，还有几个圆滚滚的红薯。柴火灶里的火舌舔着锅底，不多时，焦香混着甜意就漫了满屋，那香味钻进鼻腔，刻进童年的记忆里，如今想来，仍觉齿间留甜。

母亲见他进门，总第一时间端上一碗疙瘩汤，热汤翻滚着葱花。一口下去，雨的凉意全散了，连心里都暖融融的。母亲的厨艺向来好，哪怕是粗粮，也能做出滋味。她把玉米面揉得软和，裹进切碎的青菜，再拌上少许猪油，捏成一个个厚实的菜饺子。蒸锅掀开的瞬间，热气裹着面香与菜鲜扑出来，咬一口满是满足，那是我至今吃过最好吃的饺子，如今回味起来，仍忍不住垂涎。

原来雨天早成了刻在骨子里的念想。打开院门就能摘到的黄瓜、柿子、大葱，是父母用汗水浇灌的日常；母亲纳的鞋底、父亲藏的苞米，是贫瘠岁月里最富足的温暖；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衣，那是满满的爱；那碗玉米面大菜饺子，更是我一生都忘不掉的滋味。

那年秋天我外出求学，也是这样的雨天。父母站在村口老槐树下，雨水打湿他们的衣角，却舍不得多擦一下，只反复叮嘱：“照顾好自己，别省钱。”车门关上的瞬间，我看见母亲悄悄别过脸抹泪，父亲望着车的方向，身影在雨里愈发单薄。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，我攥紧拳头在心里暗下决心，一定要好好学习，走出农村，将来一定要为他们遮风挡雨。

后来毕业参加工作，又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，他们送我上远行的列车。我望着父母鬓边又添的白发、眼角又深的皱纹，才发觉这些年为了供我上学，他们又吃了很多苦。可提起我时，眼里的光却从未暗过，我始终是他们的骄傲。叮嘱的话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，手里却塞了满满一袋家乡的干货，都是我爱吃的。我劝他们别再种地，说我能挣钱养他们，父亲却摇头，语气执着：“这地不能荒，庄稼跟娃一样，得看着才放心。”他依旧每天往田里去，地里连一根野草都寻不见，那是他对土地最虔诚的守护，是刻在农民骨子里的执念。

直到投身水电事业，常年与大山为伴、与江河为舞，我才真正懂了这份执念。当我在工地上守着设备，看着江水奔涌、大坝矗立，忽然明白父母对土地的热爱与我对水电事业的执着，原是同一种深情。

他们守着土地的根，滋养一家人的烟火；我护着江河的源，点亮千万家的灯火。这份对“责任”与“热爱”的坚守，早已成了我们血脉里的默契。可也正因这份坚守，我终究没能常伴他们左右，没能陪他们慢慢变老。这份遗憾，像秋雨里的凉，总在某个瞬间漫上心头。

有时给老家打电话，听见母亲在那头说：“你爸又去田埂上转了，说雨后天晴该种麦了。”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，我光着头光着脚丫跟在他身后踩雨的模样，原来山高水远，我们始终隔着一场秋雨的距离，却隔不开心里密密麻麻的惦念。

雨又大了些，敲打车窗的声音打断思绪。路边的梧桐树在秋风细雨里舒展，泛黄的叶子打着旋落下，似在跳一支温柔的告别舞，又似在诉说着未完的故事。雨水落在水洼里，漾开一圈圈涟漪，把远处的景致揉成朦胧的画。我忽然发现，秋从来不是只有凉与愁，柿子的红是暖，玉米的黄是实，父母的爱是光，连这雨，都藏着半生的回忆。

雨还在敲打着车门，心里的愁绪却早被暖意盖过。父母的爱，像这秋的收成，早已种进我心底，生根发芽；对老公和女儿的惦念，也在这一刻格外清晰，我赶紧点开我们的三口之家群，敲下一句：“家人们，你们那下雨了吗？一场秋雨一场寒，记得添件衣服，别着凉。”这样细碎的牵挂，让每个寻常日子都变得踏实又安稳。

车子继续往前，窗外的雨渐渐停了。风卷着残留的雨丝拂过车窗，竟带了丝秋阳的暖，天边慢慢透出一点微光，原来秋的尽头，从不是萧瑟，而是心里装着的人，和对他们最绵长、最温柔的牵挂。